《长台关楚简：竹简里的“无间道”——儒家？墨家？》

《楚简新读》｜致楚人后裔，与所有寻根者：一张文明归家的地图

这不仅是一系列篇章，而是一张张文明归家的路图——在AI席卷的浪潮下，为仍在寻找根脉的人点亮一盏灯。

从竹简的肌理抵达先祖的脉搏，从楚地的烟火触摸文明的星图，在权力的棋局里，看见血脉深处的那份智慧。

两千年的碎片在这里渐次复位，楚文明，也在这些竹简中重新苏醒。

如果你是楚人后裔，这里写着你的归途：

祖先如何生活、思考与构建家园
楚文明何以兼具浪漫与理性、狂放与秩序
流淌在我们血脉深处的文化基因与精神坐标

如果你来自四方，这里是你的参照：

看一套文明如何调和理性与神秘
理解华夏土地上最早的多元共生
在全球化的混响里找到属于自己的文化锚点

这不仅是对文明记忆的整理，更是一场面向未来的精神基建，是一张为当代人铺开的精神地图。

当世界在速度中失焦，当文化在喧嚣里被冲散，愿你循着这张竹简铺就的归家地图——找回我们来自何处、为何而立、又将走向何方。

《长台关楚简：战国思想界的「罗生门」》

1957年，河南信阳长台关一号楚墓出土两组竹简：一组为随葬品清册，另一组则由约一百余枚残简组成，其中可辨识约一百零九枚，是研究战国思想史的重要材料。残简呈片段式结构，却罕见地记录了“周公—申徒狄”对话框架，使其在学界引发长期争议。

这些文字呈现出明显的思想交错：
既出现“君子之道”等儒家语汇，又包含“尚贤”类墨家核心主张，两套价值体系在同一文本中并行不悖，形成独特的混合气质。

墓主身份被认为是楚国封君级贵族。他将这部带有争议色彩的文献随葬，与墓中前室陈设的礼制器物形成对照，显示战国时期贵族在礼制、政治与思想选择上的复杂性。

学界长期围绕其思想归属展开讨论：
它是否为《墨子》失传佚篇？
是否可归入儒家典籍？
抑或形成于学派分化之前，属于“前学派时代”的思想文本？

2019年新公布的安大简提供了若干参照材料，但长台关楚简的重要性并不在于确定“归属”，而在于向我们展示：战国思想传统并非单一路径，而是由不同理念在现实压力下不断碰撞、交汇与调整所形成的复杂图景。

残简中的提问——
“天下为之如何？”
跨越二十余个世纪后依旧有效，提醒我们：思想的价值，从来不是选择唯一答案，而是保持对问题本身的敏锐与开放。

引文｜在泥土缝隙中露出的，对话的火光

图：长台观楚简，源自：楚簡字形庫·古音小鏡

长台关残简第一次被摊开时，没有给出现成的路线。
只是百余枚断裂的竹片，
像两千年前一场争辩被中断的证词，
火气尚存，字缝里透着尚未熄的亮意。

学者们面对的是一份无署名的思想稿本。
有人从“君子之道”听见儒家的调性，
有人从“尚贤”两字闻到墨家的锋芒。
同一部残简里，两套价值并排出现——
像在暗处互相观察的两种逻辑。

开篇的两片竹简最容易让人停下呼吸。

周公先说：

“□□□【周】公勃然作色曰：’易（狄），夫贱人格上则刑戮至。刚…’” （简1-01)
——（前文缺失）周公突然脸色大变，说道: “狄！（你记住），低贱之人若敢冒犯上位，就会招来杀身之祸。刚…”

前半句被时间抹去，只剩情绪的锐度。
这是儒家名分秩序的原始语气：
越界会付出代价。

但紧接着，下一片竹简却换了方向：

“易（狄），夫贱人刚持而及于刑者，又有尚贤…” （简1-02)
——”狄！（你要明白），那些低贱之人因为刚强固执而遭受刑罚，却又有人推崇贤能…”

同样的称呼，
同样的教训方式，
却突然插入墨家的核心词——尚贤。

一边是维护等级的“贱人…刑”，
一边是打破等级的“尚贤”。
盾与矛被写进同一段思考里，毫不退让。

于是争论出现：
一份文献，如何能同时主张‘秩序不可破’与‘贤者应上升’？

答案可能在它的时代——
那时“学派”尚未定型，
思想像开放的市场：
士人争辩、借用、混合、试探。
矛盾不是异常，而是常态。

长台关残简像一个被封存的节点：
捕捉了儒与墨分道前的混合状态。
这些断简不属于任何一家，
却把名分与尚贤、秩序与挑战
都压在同一片竹子上。

在这些交错的语句旁，
一个身影立在郢都东城门楼上。
纪南君。
他年轻时在儒门受过教，
中年后又与墨者往来。
两边的人都瞧不起他——
儒者嫌他“杂”，
墨者笑他“软”。
他从不辩解，
也从不急于归类。
他只是看着手中的残简，
像在倾听两千年前未完的争辩。
然后，他轻声说道：

“我不是没有立场。我的立场是：在乱世里活下去，同时不放弃追问。”

一、竹简里的“无间道”｜儒家？墨家？还是……

灯火如豆，压在竹简深褐的纹理上。
当学者的目光贴着那些两千年前的笔迹缓缓行走时，他们逐渐意识到：
长台关的这批残简，并非某家某派的标准读本，
更像一部思想的潜行记录，一场在竹片上悄然上演的“无间道”。

1. 儒家开场：熟悉的孔门腔调，在竹片上响起

展开残简，一股熟悉的、属于儒家的气息便扑面而来：

“君子之道必若五浴之溥…。” （简1-05）
——君子之道，必须像五种浸染般广博…

它将“修身”比作一场缓慢而深沉的工艺，非一次漂白可成，
而是在时光中反复浸润、最终沉淀于骨髓的品格。

再看另一句：

“教書三岁，教言三岁，教射与御…” （简1-03）
——教写字要三年，教言语要三年，教射箭和驾车…

这几乎是儒家“六艺”教育体系的微缩镜像：
礼、乐、射、御、书、数，次第展开。
无怪乎最初的研究者会笃定地写下按语：
“此乃儒家文献。”

然而，长台关竹简的迷人之处，
从来不在第一眼的印象。

2. 一词改天色：墨家的影子，在竹纹里亮出刀锋

就在儒家语境如帷幔般层层铺开时，
一个词，如匕首般刺出，
骤然改写了整个文本的天色：

“又有尚贤。”（简1–02）
——却还有人主张“尊重和选拔贤能”。

“尚贤”二字，绝非普通词汇。
它是墨家阵营最鲜明的旌旗，
也是其思想体系中——
直指世卿世禄制核心的一把利刃。

对于建立在宗法血缘之上的儒家秩序而言，
这无疑是——

削根断脉的一击。

与之呼应的是另一段：

“夫贱人刚持而及于刑者…” (1-02)
——那些低贱之人因为刚强固执而受刑…

此间的叙述视角，
已悄然转向墨家所关注的——
底层命运与社会不公。

它不再只是上对下的规训，
而是加入了：
对“贱人”何以受刑的追问，
以及对“贤能”能否上升的探究。

于是，另一派学者的声音开始变得响亮：
“这是墨家文献，只是借用了儒家语言的外衣。”

但这，依然不是故事的终点。

3. 争议的核心：矛与盾，为何在此并排而立？

长台关楚简最令人着迷的困惑，
不在于它究竟“是儒还是墨”，
而在于——
儒墨这两种看似水火不容的逻辑，
竟以如此紧密、甚至突兀的方式并肩而立。

请看这惊心动魄的相邻两简：

“夫贱人格上则刑戮至。” （简1-01）
——低贱之人若敢冒犯上位，就会招来杀身之祸。

“…又有尚贤” （简1-02）
——却还有人主张“尊重和选拔贤能”。

这仿佛是在同一部家规里，
上一行刚写下——“不得越级”，
下一行便宣称——“唯才是举”。

秩序的维护与秩序的挑战，被压缩在同一方竹片之上，
中间仅隔着一道岁月的裂缝。

这种强烈的并列，形成了一种巨大的思想张力，
让后世所有的归类企图都显得苍白。
它迫使我们放下“非此即彼”的现代思维，
重新回望那个更为粗糙、也更为生动的战国早期：

儒家的框架仍在：讲名分、重教育、立君子；
墨家的主张已生：倡兼爱、主尚贤、破贵贱；
现实政治的底线如铁：刑罚与秩序，是任何思考都无法绕开的边界。

这三股力量，就这样纠缠、撕扯、又彼此借用于同一文本中。
像极了思想史上的“无间道”——
在这里，没有纯粹的角色，
只有在矛盾之间试图找路的真实。

它或许既非儒，也非墨。
它更像是一个身处时代变局的无名思想者，
在竹片上留下的思想实验记录——
一次试图调和不同逻辑、以回应现实危机的尝试。

每一句都像伏笔。
读到最后，我们才恍然：

这不是一部学派宣言，而是一卷在思想混沌中寻找出口的航行笔记。

于此，纪南君于南楚风中，写下他的观察：

“长台关之简，无师无派。读之如观暗道，步步皆有伏兵。”

二、思想混血儿｜上古集市：未被标签切割的星空

长台关楚简，或许正诞生于儒与墨尚未彻底分家、
各立山门的早期。

那是一个思想的童年时代：
思想家们面对同一片乱世的苍穹，
使用同一部古老的《诗》《书》星图，
在布满荆棘的现实里寻找出路。

观点如溪流般相互灌注，
辩论如风雨般彼此塑造，
最终凝结成这般典型的 “思想混血” 状态。

它像一块珍贵的思想化石，
封存了学派在分道扬镳前夕，
那最初的回望与纠缠。

它让我们看见：
历史从不似后人编纂的教材那般整齐划一；
它的本质是复杂、开放、而且流动的——
如同生命本身。

在孔子与墨子身影交错的那段时光里，
思想界更像一个开放的 “上古集市”：

核心之间一致：所有声音都在回应同一句天问——

“天下为之如何？”（简1-09）
——天下大乱，怎么办？

资源共享：《诗》《书》经典是共有的武器库，人人皆可取用，磨砺自己的刀锋。
互相借鉴：思想的血脉暗中相通，一个人的理论，常常成为另一个人论证的基石。

那是一个尚未被“品牌”束缚的时代。
思想的最高目的，是解决问题，而非划清界限。

正因如此，长台关竹简里，生长出了几种精妙的“混血结构”：

1. 逻辑嫁接型：儒家之问，墨家之答

“夫贱人刚持而及于刑者，又有尚贤…” (简1-02)
——你看那些低贱的人，因为性格刚强固执而触犯刑法。

前半句，是儒家视角下冷峻的社会观察：阶层与刑罚。
后半句，笔锋陡转，亮出墨家的核心主张：打破出身、唯才是举。

这就像一场思想嫁接术：
用儒家的土壤，培育出墨家的果实。
逻辑的藤蔓看似连续，价值的根却已悄然偏转。

2. 概念容器型：一句话，藏两套价值逻辑

“民则亦皆三代之子孙。” (简1-06)
——天下百姓都是三代圣王的后代。

这是一个“中性容器”，却能被两派装入截然不同的灵魂：

儒家版：既是一家，自然要讲亲疏尊卑，爱有差等。
墨家版：既同为后裔，根源平等，因此应兼爱尚贤，不分贵贱。

在长台关楚简中，这句话与“尚贤”并置，
其墨家倾向几乎呼之欲出。
你看，最大胆的颠覆，往往伪装成一条人人都点头的道理。

3. 价值隐藏型：儒家笔法，墨家心肠

“今卿大夫其金玉，民乃…” (简1-032, 1-033)
——如今的卿大夫们积聚他们的金玉财宝。

前半句，是儒家士人也会写下的事实：贵族的奢靡。
后半句虽残缺，但那未尽之意中，几乎必然浮现墨家的批判：

节用
非攻、非乐
对百姓困苦的关注

这是典型的“绵里藏针”：
披着儒家叙述的温和外衣，内里却藏着墨家批判的锋利匕首。

混血结构表：

简文	混血方式	效果
“夫贱人…又有尚贤”	逻辑嫁接型	儒家问题 → 墨家方案
“民皆三代之子孙”	概念容器型	儒墨都认同 → 引向不同结论
“今卿大夫其金玉…”	价值隐藏型	儒家笔法 → 墨家批判

这些断简残编，并列出了一条清晰的结论：

在“分家”之前，儒与墨曾共享同一片思想星空，
在同一战场上，使用相似的语言与逻辑展开较量。

思想，本就是混合、开放、不断试错的一场伟大实验。

长台关楚简，正是这场实验的活体标本——
是思想童年时代遗留下来的一缕不灭星光。

它让我们看见：
在后世壁垒森严的学派之争出现之前，
那个世界曾如此自由——
所有的灵魂，都在回应同一句叩问：