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燃香为印》|香篆 · 昌厦高铁· 福建永春
这篇文章的灵感,来自《红楼梦》中案几一角的袅袅香烟。香篆,是香,更是心印;是篆,更是时光的流转之路。它是古人将不可见之香气,赋予形制与仪式的艺术化表达,如一炉静火,缓缓书写东方的气韵哲思。而今,昌厦高铁正在修建之中,未来将穿行于这片闽南香域之间。当现代的铁轨抵达香都永春,一炉篆烟,一缕古风,将在时速与香意之间,共振出一场穿越千年的对话。《燃香為印》,便由此而生。中国香文化已有三千年历史。它始于春秋战国,盛于唐宋,沉淀于文人的书房与庙宇的清供之间。香,不只是气味的营造,更是意境的延展,是一种“传心达信”的精神之道。有人说:“焚一炉香,便有了安定的力量。”那不是逃避尘世的清寂,而是从一缕烟气中找回内心的秩序。人在香中安住,如在时光深处栖息。四大制香基地之中,永春最为人神往。这里至今仍保留着古法调香、打篆燃印的工艺传统。山间炊烟未尽,香篆悠悠如诗,那些看似细微的日常,正是文化沉香的所在。当高铁穿越群山来到这里,速度与沉静将于此交汇;那时,一缕篆香也将随风,跨越古今,印在远行者的心上。 香篆:将时间写进烟火的艺术 如果香气可以被「看见」,那就是香篆。图片来源:红楼香事与篆香焚香体验香篆,又称篆香、香印,是一种用香来书写时光的东方技艺。它以香粉为墨、以模具为笔,印成篆文般的纹路,点燃后沿线缓行,香烟缭绕,似一笔一画在虚空中写意,又如静水流深的心事,缓缓诉说而不惊扰世间。宋人范成大赞曰:“香篆结云深院静”,一语道尽其境界。香篆之美,不在燃尽后的灰烬,而在燃烧之间的回环缭绕—香行处烟生,烟行处心静。文人雅士以香篆寄情怀,焚香时观烟识气、悟道养心。香篆既非实用器具,亦非单纯工艺,它是礼,是诗,是形而上的秩序感—以最轻的烟火,印下最重的精神。千年前,香篆曾是宫廷计时之器,是宴席清供之珍;而今,它仍在人间悠悠燃烧,不以喧嚣惊世,只以一缕沉香,唤醒我们对静、美与节奏的重新体认。香篆,是中国人将气韵与时间之美,刻入烟云之中的诗行。香篆从不疾语,它以最缓慢的方式,提醒我们时间的深意。篆文纹路象征着顺应与流转,当香焰自其轨迹而行,如在书写未竟的诗章。这不是炫技的装饰,而是一种时间仪式的回应:日有辰刻,香有燃程,万物皆有序,静亦为道。 打香篆的过程|「香路如笔,道成于心」 打香篆,是一场慢的艺术,是人与香的深谈。先理灰为地,再按模成图,香粉填入其间,如填诗句之行;香铲轻轻抹平,不可急躁,方能气脉贯通;起篆时须一提即成,香不乱、形不散,方现完美一笔。燃之则香行其路,若星火循天轨;观之则烟字如生,仿佛心事在虚空中缓缓写下。打香篆,不只是技巧的熟稔,更是内心的磨砺。唯有静定自持,心手合一,才能在这一炉烟火之间,修出一寸宁静,一味幽雅。它是对躁世的回应,是对自己最温柔的等待。 香文化:香为心语,烟为信使 在中国古人的眼中,香不只是气味,更是一种语言。它无声,却能传情;无形,却能载道。香文化之于中华文明,早已超越嗅觉享受,成为一种生命哲学与精神修养的体现。自周人“以香礼天”始,香便承担起人与天地沟通的角色。从春秋战国到隋唐宋元,焚香逐渐融入日常,成为文人、道士、僧侣乃至百姓心灵深处的一种仪式。香可以祈福、避秽、镇宅、祭祀;也可以静心、养性、助思、悟道。至唐宋,焚香静坐、品香论道之风盛行。宋代是香文化发展的鼎盛时期。随着文人士大夫阶层的兴起,香从宗教礼仪走入日常生活,成为书斋案头的精神雅事。焚香静坐、品香会友之风盛行,讲求香性、香格、香品之辨,细品之间,心神俱静。香与茶、花、画相互交融,构成“香事四雅”:焚香、点茶、插花、挂画。香气为一切雅事奠定氛围,与茶汤交融、与花意共振、与画境呼应,营造出诗意与心境合一的生活空间。古人有言:“香以达意,香以传心。”他们不轻言爱,不直说敬,一炉静香,便足以寄托情意,传递心念。所谓“传心达信,不言而信”,香成为人与人之间、人与天地之间的默契信使,不需言语,便能打动人心。香之动人,在于“无形中见深情”。在所有艺术形式中,香最不张扬,却最深潜。它隐于案头、浮于衣袖、缭绕于窗畔,悄然介入古人的生活场景:读书、沐浴、品茗、听琴、卧梦……香烟袅袅,随风成字,不语而语,与天地对话,也与自我和解。香文化不仅是个人的审美享受,更承载了社会礼仪与宗教精神。在祭祀中,焚香被视为最简洁也最本真的仪式。一炷清香,象征着“心诚则灵”的真挚信念。香,作为气的载体,是人与神明之间最温柔的感应方式。它既是悦神的芳气,也是诚敬之心的化身;既是物质性的香,更是精神性的象征。而香文化的技艺发展,尤以“合香”为精。自宋代起,文人与工匠共同探索香材调和之道,数十种天然香料依四时、五行配伍,或制香丸,或入香饼,皆有香方可考。香为心语,烟为信使。它是中国人沟通天地万象的语言,是人与人之间无声的信任,是灵魂与身体之间最温柔的连结。古人以香修身,我们亦可借香养心。在一缕香烟未尽之时,让心也安住于其间。烟过无痕,意在其中。香,不仅调气,更调心;不仅薰身,更熏性。 红楼梦中的香文化:梦里有香,香中有情 在《红楼梦》的深院帘幕中,香从不只是气味,它是情的暗语,是命的伏线,是藏在金粉纸帛背后、最难言说的心事。香贯穿了《红楼梦》的日常与节制、疾病与情感。宝钗之热毒,赖海上仙方中的冷香丸调治;袭人焚梅花香饼;丫鬟紫鹃小心吩咐:“烧了香,就把炉罩上。”一炷香,一炉火,几多关怀,几许柔情。香不只是氛围的点缀,更是情绪的载体。在第五回太虚幻境中,宝玉所闻“群芳髓”,香气氤氲、梦境缥缈,既是芳魂之所聚,也是诸女命运的隐喻。在贾府的日常生活里,香事几乎无处不在:宝玉房中的百合香清润宜人,黛玉抄经焚起藏香,香烟绕纸,静中有思。香亦见于场面与身份。元妃省亲,尚未抵达,大观园已焚百合、麝脑,香烟缭绕,金炉辉映,香为仪制,更为敬意。鼎飘麝脑,是贵妃的排场;而大观园内处处设香,却终归“香消玉殒”,成了命运的诗意注脚。曹雪芹深谙香之语境,使香成为审美、疗疾、寄情的媒介。从祭祀礼佛到闺阁诗会,从节庆宴集到抚琴静坐,香既入礼,也入俗。《红楼梦》中宝玉、黛玉、宝钗、妙玉等人所焚所藏之香,也皆因人而异,因情而异,香由器及人,香亦喻人之性。细读红楼,满纸皆香。香菱、麝月……香是人名,是器具,是空间,是氛围;更是象征,是性情,是命运,是诗意人生的线索。香消玉殒,非止黛玉之悲,更是群芳之梦的散场。正如有人所言:“一部《红楼梦》,半部用香史。”在这梦与香交织的宏篇中,香不只是背景,而是那场世情烟火中,最轻、最远、最深的一缕痕迹。 梅询:北宋最香的男人 香,不只焚于香案,也氤氲在人心与风骨之中。若要在北宋找一位真正“活在香里”的人,非翰林学士梅询莫属。他被誉为“北宋最香的男人”,出身名门,风度翩翩,却偏偏痴迷香事,到了近乎偏执的程度。每日出门前,梅询必先焚两炉香,细致调和香粉,覆盖香炉之口,只为在出门之际揭开衣袖时,满身香气自然逸散。及至坐进朝廷的办公室中,满室香意犹如清风扑面,连皇帝也闻香识人,真宗、仁宗两朝都对他格外宠爱,时常特设“御香问询”。宋人尚香,但能将香修至风雅之极者,梅询实为一例。他不以香为装饰,而将之视作自我修养的外显,一种礼制与审美的延续。他的“香修”,不在于奢华,而在于精致、恰当,仿佛一炉静火,养其气,亦养其身。在中国香文化的长卷里,梅询或许只是一则风雅小事,但恰恰因这份对“香”的讲究,使他成为历史中最具香韵的人物之一。 永春香:一缕东方的温润气息 若说泉州是海上香料之港,那永春,便是那缭绕不息的香之源。这座位于福建东南的山中小城,自古与香结缘。阿拉伯商人循着海上丝绸之路,将沉香、乳香、麝脑等异域香料运至泉州;其后裔蒲氏家族在此定居,携祖传的制香技艺入山成家,也由此开启了永春香的传承之路。明清以来,永春香成为民间、庙堂、朝贡之选。至今,蒲氏香业已传至第十代,蒲良宫便是这一香脉的当代传承人,他至今仍坚持以古法制香。永春有“中国香都”之誉,非浪得虚名。这里的香,不只是供佛礼神的烟火,更是一种生活的气韵,一种文化的沉香,一种以手艺通神明、以气味通人心的古老信仰。香坊深处,木香盈盈。老匠人指下,香粉如晨雾轻扬,轻铺篆模之间。火点其尾,香行篆路,烟纹缓缓蜿蜒,仿佛一笔一划,写在时间深处的诗行。篾香、线香、环香……其形各异,其气悠远。用竹篾为骨,以草药为魂,十余道工序由手工完成,香不离人,艺即心传。图片来源:永春香制作技艺_百度百科永春篾香,如今不仅遍布海内外,更是“海上丝绸之路”的一缕文化遗产。当年泉州为东方第一大港,香随舟楫入南洋;今日永春之香,已成“一带一路”上柔韧而长久的气韵丝带。永春香制作,不仅是产业,更是精神,是这片土地的肌理与温度。走进永春,香在空气中、在竹枝上、在街巷深处流转。晒香场景如画布铺展,香烟轻轻拂过指间,像从千年风中吹来的一缕叹息。这里的香,是古老工艺的温度,是异国文化的回响,是一脉东方气息,在时光中沉香不散。一炉香,一段路,一城魂。永春香,不只是燃烧的烟火,更是篆刻在天地之间的文化余香。 高铁与香篆的对话:速度与烟气的并行 昌厦高铁,正于群岭之间缓缓延展,未来将连通闽南山城与滨海都市,把一段段山水之路织入国家的脉络之中。钢轨未落尽处,香烟已升起;桥墩未完之时,古香犹未散。若说香篆是一种极慢的艺术,高铁便是一种极快的奇迹。一个燃尽需一时辰,一个千里将至片刻之间。一个向内,一个奔赴远方;一个在案头、一室、一香之中静候时光,一个在铁道、地貌、隧道之间破开时空。但真正的文明,从不是选择其一,而是让“快”与“慢”共处,让古与今并行。香篆之美,在于缓;高铁之美,在于速。而永春—这座以香传名的小城,正是那座能让“速度”与“烟气”相遇的原点。或许不久的将来,当列车穿行于群山之间,旅人掀窗而望,正好掠过永春的一座香坊。院中一炉香篆,袅袅而升;车厢内翻动的书页与指尖划动的屏幕,在不经意间,与那缕不言不语的篆烟轻轻交汇。 尾声:一篆一程,一香一印 香篆,是香的形,是时的纹;高铁,是铁的轨,是速的线。一个通向内心,一个通向未来;一个仰望星斗,一个划破大地。它们以不同的方式,书写着同一个文化母题:东方的时间感。不是爆发性的瞬间,而是绵延的流动;不是强烈的表达,而是余味的生长。在永春的香案上,一缕香篆缓缓燃尽;在尚未通车的轨道旁,一列高铁即将启程。两者之间,是我们对传统的记忆,对未来的想象,也是对生活节奏的重新体认。一篆一程,一香一印。 我的提议|让高铁成为香具:烟火中的东方想象 如果高铁不仅是速度的象征,也能成为承香的器物,会是怎样的景象?在一次关于香篆与高铁的思索之后,我萌生一个设想:可否将动车之形,化为一件静置案头、低调雅致的香具?材质为木,造型扁平,轮廓柔和,不拟真、不喧哗,仅取动车之神韵—如一列“隐匿于香案上的旅者”。从车起,香烟顺势缓缓上行,仿若列车在晨雾中启程。烟不动声色,却暗合时间的轨迹。高铁之形,于此沉静;香篆之意,由此生长。与此同时,我也构思了一款篆香之图—取“车”字之篆文,化为香篆模纹。古字中圆转之势,恰似一段可循的香路。香从中燃行,如车之履轨,亦如人之履心。愿,这一香具与香篆的设计,不止于造物,更是一种关于“快”与“慢”的对话方式:在高速行进的时代中,留下一隅可燃之香,让动势中藏有余静,让器物成为文化的微光。 歌曲…